“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,莫如‘渐’;造物主骗人的手段,也莫如‘渐’。在不知不觉之中,天真烂漫的孩子‘渐渐’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;慷慨豪侠的青年‘渐渐’变成冷酷的成人;血气旺盛的成人‘渐渐’变成顽固的老头子。因为其变更是渐进的,一年一年地、一月一月地、一日一日地、一时一时地、一分一分地、一秒一秒地渐进,犹如从斜度极缓的长远的山坡上走下来,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。”
上面这段,摘自于丰子恺的《渐》,联想到在“渐”中流逝的光阴,便开始对流逝一词感到触目惊心。于是,常常被一种焦灼感折磨得坐卧不安;于是,对脚印后面丢下的时光和事物开始留心和痛惜;于是,开始心存紧迫感,抓紧做事,把今天当做“今生到此为止的最后一天”来度过。
细数流逝,不停地与昨天挥别,容易让人失去童心,以更快的速度老去。而这个过程,都是从那些最细微处着眼看到的:
一花一世界,一叶一菩提。这话你读了好多年,但,此花岂是那年春天桃花坞中朝你浅笑的一朵?此叶又怎能是你那年初夏墙下藤箩的绿袖招摇?枝上的夭夭花叶,每个都是透眼望去的小小世界,实际上它们也很快就要失去锦绣颜色,在风雨中零落成泥。你看,某日早上打开房门,夏夜的清凉露水不知从哪一夜锋利如刀,凝成一地白霜,由不得花叶一直茂盛,久久如炽。
花开叶落之间。我们流逝了整整一个夏季。
一直爱饮热茶,因为怕错过了最佳饮用时间,茶香很快由温热氤氲而冰冷。凉下去的茶,如一位心头流逝了生气的人,静寂散淡、形容枯槁、与世无争。每个人都恍若一片茶叶,浮浮沉沉,冷热在心,一杯水中映照一生。
路遇十年前那个曾经手持郁金香、青丝朱颜的伊人,何曾会想到她眉间风情依稀如殇,额上深深浅浅霜色横陈,被多情痴笑华发初生。当年意气风发的她,戏台上乌骓嘶鸣,《大风》初起,她用绝妙的嗓音艳惊四座,多么令人元气淋漓啊!如今,她不再去《霸王别姬》的戏中去分辨戏如人生,还是人生如戏。美人迟暮,那些绝世风华啊,只如夜归的人响起的一声声屐痕若隐若现。
两千年前,怀有大悲悯之心的圣人,面对飞逝的时光也徒呼奈何。他看到瀑布流泄成一条河,从与另一条河的神圣交汇之处湍湍走向远方,于是站在川上,把所有的感慨记载成一声黄钟大吕的叹息:逝者如斯夫!许多灵慧的人用这句话自策自肃,珍惜光阴。而今圣人躺在历史的扉页里,他的思想激流剩给后人的最初印记,是那些有铿锵回音的文字。
我在时光的河道中静默如寂寂黄沙,冷观滚滚红尘。总有一天,我们会像那些最让自己依恋的慈祥老人一样,带着万分不舍,起身离开这个被叫做红尘的客栈。别抱怨我们的时光太短,别眼红天上那轮婵娟可以圆圆缺缺不知老,那是上帝要它在天残地缺中见证千古的沧海桑田。
一边回头,一边问:从哪天开始,我们喜欢唱那首无比怀旧的歌谣?亲爱,流逝的总归是远去了,不要无语凝噎,我们要做回那些纯真的孩子,共同哼起明净的调子:记得当时年纪小,你爱谈天我爱笑,有一回/并肩坐在桃树下,风在林梢鸟儿在叫,不知不觉睡着了。